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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星阁诗话

《秋星閣詩話》 [清] 李沂 著  

小引

  李唐之世,無所謂詩話也,而言詩者,必推李唐。詩話之興,大約在宋、元之世,而宋、元之詩,不及唐人遠甚。然則詩話誠不足以盡詩乎?夫唐人無詩話,所謂『善《易》者不言《易》』也。然余則謂唯善《易》者始可言《易》,苟以為善者不言,而遂置不復道;其不善者聞之,必且搖唇鼓舌,作為文章而無所顧忌,不幾為斯道之蠹乎?昭陽李子艾山,固所稱善詩者也,所著《壺山詩集》久矣膾炙人口;從而學詩者,實繁有徒,應之不勝其應,因有《秋星閣詩話》六則之編。雖其所言祇為初學而發,而實為老於詩者之所不能外;且非獨詩家所不能外,即推而為古文、為詞賦,又豈能外於多讀多講多作多改之八言而別有所致力乎哉?艾山年已八十,精神充裕,步履矍鑠,不減強健少年,類有得於道者。君之先為李伯陽,其五千言為道家綱領。今艾山詩話則不滿二千言,殆如伯陽所云『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』者乎?不然,何其能以少許勝人多多許也?    心齋張潮譔。

《秋星閣詩話》 營山 李沂艾山 著

八字訣

  學詩有八字訣,曰:多讀多講多作多改而已。蓋作詩先問是非,後分工拙。初學須日課一首,或間日課一首。勤作則心專徑熟,漸開門路;否則勉強支吾,終篇為幸,未可云是,遑論工拙乎?然非多讀古人之詩即多作亦無用,譬無源之水,立見其涸矣。夫貴多讀者,非欲勦襲意調偷用字句也,唯取觸發我之性靈耳。但古人之詩,思理精妙,法則嚴密,非淺衷俗學可得而窺。篇有無窮之格,句有無窮之調,字有無窮之義;審問明辨,而後旨趣可得。是故詩欲多講,苟草草讀過,漫同嚼蠟,雖盈腹笥何益?宜其握管運思,如墮煙霧也。若作而不改,尤為不可。作詩安能落筆便好?能改則瑕可為瑜,瓦礫可為珠玉。子美云:『新詩改罷自長吟。』子美詩聖,猶以改而後工,下此可知矣。昔人謂:『作詩如食胡桃、宣栗,剝三層皮方有佳味。』作而不改,是食有剌栗與青皮胡桃也。又云:『一首五言律,如四十位賢人,不可著一屠沽兒。』言一字之疵,足為通篇之累,而可不審乎?苟依此訣,不患詩不進矣。

勸虛心

  詩能自改,尚矣。但恐不能自知其病,必資師友之助。粧必待明鏡者,妍媸不能自見也。特患自滿,不屑就正於人;病不求醫,必成錮疾矣。當今不乏美才之士,皆以自滿之故,累千萬篇,自誇富有,而不足傳後。譬舂米既熟,乃可入腹,糠秕則愈多愈厭耳。彼盜虛聲者,務速務多,以欺瞽人,不足言也。苟有求工之心,則必曰親師友,虛懷請益,去其瑕疵,歸於純粹,可以成名而無難。曹子建與楊德祖書云:『世人著作,不能無病,僕常好人譏彈其文,有不善,應時改定。』夫以曹子建之才,猶欲就正於人,以自知其所不足。今人專自滿假,吾不知今人之才與子建何如也?夫心不虛,由不好學耳,未有好學而心不虛者。先兄平菴,識高學博,時人罕當其意。席間作詩,或為之更一二字,即喜動顏色;江右魏叔子,當今文章鉅公,人或指其未安處,援筆立改,皆予所目擊者。蓋虛受益,滿招損,心虛而後學進,學愈進,心愈虛;虛心者為學之門,亦為學之驗也。

審趨向

  人皆知當學唐詩,而乃有云不必學唐詩者;人皆知當學盛唐,而乃有云不必學盛唐者,此好立異之過也。唐以詩取士,萃數百年天下人之精神,揣摩研究,盛唐尤為極盛,到今如日月中天,好異者舍之謬矣。溯而上之,當學漢、魏,但恐徒得漢、魏之糟粕耳?優孟衣冠,不足貴也。至於六朝,五言當學陶,七言當學鮑。初唐乍興,正始之音,然尚帶六朝餘習;盛唐始盡善,『中』、『晚』如強弩之末,氣骨日卑矣。近日士人喜學『中』、『晚』,一友素號能詩,不幸而嬰此疾;後見其詩,總不成章,寡識自誤也。取法乎上,使得乎中;取法乎下,將何得乎?宋、元彌下矣,至有明始一振;國初諸賢,頓軼元、宋、中、晚唐而上之,厥後名流輩出,李獻吉則一代詩人之冠冕也。但學濟南則鶩藻麗而害清真;學竟陵則蹈空虛而傷氣格,不可不知耳。夫人自有性情,原不必摹傚前人。然善射者不能舍的,良匠不能舍規矩;師心自用,謂古不足法,非狂則愚也。孔子曰:『信而好古。』苟欲修身,必希賢聖,詩文何獨不然?況入手時歧路甚多,尤宜審擇。派苟不正,則如背康莊,由邪徑,費精神於無用之地,而終不足以成名,不亦重可惜乎?

指陋習

  陋習略舉有五:一曰不擇題;二曰限韻;三曰步韻;四曰濫用;五曰犯古人成語。夫欲作好詩,必先擇好題;今人作詩,喜用纖小之題,或用俗題,或用自撰不穩之題,觀其題劣,則詩不覽可知矣。若夫限韻,不過欲以險字窘人耳;不求詩工,祇誇韻險,井蛙之見,非大方所取也。步韻尤今日通病,此例宋人作俑,前此未有也。觀唐人唱和之什,不必同韻、同體,況步韻乎?今一詩成,步者紛紛,一韻屢見,如蔗粗重嚼,有何滋味?牽扯湊合,梏人才情,導人苟簡,詿誤後學,莫此為甚。濫用者由欲廣聲氣,故索之即應,有以介壽索者,有以哀輓索者,有以歌頌索者,有以旌表索者,此等甚多;詩既不佳,徒勞神思,或預辦套語,臨時書付,詩名愈廣,詩品愈卑;更有逢人輒贈,用充禮物,詩之不幸,一至於此,大可傷也。偷句最為鈍賊,詞家深以為戒;連用三字,便覺索然,偶犯,速改可也。

戒輕梓

  詩穩而後示人。然不穩而示人,猶可改也。今人詩尚未穩,輒付梓,付梓則播之通國,不可復改,深足惜也。原其付梓之意,本因好名。若詩果佳,斯得名矣;苟詩未穩,兼多謬戾,人將指摘非笑,何名之可得?雖謂之不好名可也。予每言今日好名者寡,正謂此耳。詩穩而後示人,此乃真好名者也;必欲求穩,則愈知詩之不可不改也。夫輕梓非獨其人之過,抑亦友之過也。吾未見以詩質之於友,而友肯直言其疵者;吾末見覽人之詩而不極口贊之者。彼見人之極贊之也,曰可梓矣,遂肆然而梓之。殊不悟邀譽者乃招毀之物;博名者即敗名之具也。是猶女子欲衒容色,而誤以泥塗為粉黛,施諸顏面;人望見之,必掩口而走矣。

勉讀書

  讀書非為詩也,而學詩不可不讀書。詩須識高,而非讀書則識不高;詩須力厚,而非讀書則力不厚;詩須學富,而非讀書則學不富。昔人謂子美詩無一字無來處,由讀書多也。故其詩曰:『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。』此老自言其得力處。又嘗以教其子曰:『熟精《文選》理,休覓綵衣輕。』竊見人於應酬嬉遊宴會博奕及蓄種種玩好,莫不殫精竭力而為之;至於讀書則否。縱多才多藝,叩以學術,無異面牆也。苟以應酬嬉遊宴會博奕及蓄種種玩好之精神用之於讀書,則識見日益高,力量日益厚,學問日益富;詩之神理乃日益出,詩之精彩乃日益煥,何患不能樹幟於詞壇而蜚聲於後世乎?

  予衰年閒放,人事一無所與。邑中諸子不察譾陋,以詩屬訂。辛酉偶過維揚,維揚諸子亦然。予非敢曰知詩,既蒙來質,不敢不竭。茲數則乃促膝相勗之語,慮其忘也,書而授之。壺菴李沂識。

〈跋〉

有以評古人詩為話者,有以教今人作詩為話者。夫古人之詩,即微我之評,亦復何損?若夫教今人作詩,則其話為有功矣。李子艾山所為《詩話》,皆實實可以遵行,非泛設者,誠斯道干城哉!   心齋居士題。

  李沂,字子化,號艾山,晚號壺庵.以號艾山行.南直隸揚州興化(今江蘇興化)人。 是明故宰相李春芳的後裔,與李清(映碧)為族兄弟.自幼失怙,依伯父李信求學,李信全家抗清死難(見《闔門忠孝》篇),明亡後,李沂崇尚氣節,誓不仕清.與邑中名士王貴等人『辭諸生業』,隱歸林下.後王士禎司理揚州,慕名求訪,踵門請謁,李沂閉門不納,不與謀面.

  明末清初,江淮南北數十年間,論詩派,首推興化為正.而興化詩壇『詩醇典雅』,則又首推李沂.李沂曾在『河干草堂』(又名『鸞嘯堂』)結詩社,與邑中名士唱和.詩人李沛,李瀚,寶嚴寺僧濟潤等成為李沂最緊密的詩友.康熙元年(1662)大旱,李沂目睹官吏催逼租賦,被捆縛入獄者『接踵於道』,因而『惻然傷之』以一腔悲忿寫出了著同的《陽山賦》,記興化一邑古今情事,『冀以感動當事,少紓民因』.康熙廿六年(1687)又偕興邑名士李清,王仲儒,王熹儒,朱鶴山等會孔尚任.三十六年(1697)已經七十多嵗的李沂寫下了《諸老燕會記》.在河干草堂,他著成《鸞嘯堂集》九卷和《秋星閣詩話》一卷.後由詩僧濟潤等捐資刊行.

  李沂終身布衣,不與清廷合作.晚年轉而崇道,曾千里迢迢赴芒碭山訪仙未果.